□ 曹必冉
水边的夜
这是我头一回写信,而且是给一个女孩。我惶恐而又开心。开心的是,这些文字将先于我自己同你见面,这不可不说是我的一份出息。比任何一次文章的刊发都使人满足。又或你看完后不觉得累并聒噪,甚至有一分欢快,那最大的成就感就会被我获取。像小时候站在秋天的草堆上,高举着一束狗尾草,很是洋洋得意。但我又惶恐,白天也不能好好做事。不曾知晓,他在邮寄的途中,要经受如何的颠簸和孤独,才能在你面前羞涩地站定。然而,为了那一刻的欢愉,我甘愿经受这一切。
今晚上,我是有些失落的。你或许知道,我很欢喜落雨,那样住在水边的我定能写出极浪漫极温柔的字来。可是终究没有。因为一些缘故,我歇在一条山溪的边上,现在听起来,溪声潺潺,很让人觉得是落雨。我又安静极了。现在想同你有关的一切,或是你此刻在做什么。是否拿起我寄给你的书在读,又是否同你的妹妹往湖边去逛。我总是不知道。又忽然我想到我自己,想到住在徽州的水边,临江的旅店,可以听到水鸟的声动。那座城旧极了。夏月凉风,我们就在水街喝酒,很自然地谈起来沈从文。黄老师问我散文还作不作,我说作的,试着写一点信,他竟很赞同。散去后,仅我和黄老师沿着江岸缓缓地走。他指着练江说,五十年前这江上放排的人,壮如公牛,纤夫上滩时背着绳索赤脚白条在峭壁上走。我不知道峭壁是如何情形,因为现在已经看不见了。我猜,你一定不晓得放排的意思。我告给你知道,就是把山上的木材捆在一起,顺江往下游淌去,以此来获得一些钱。这极危险。但不要紧,因为回头有心爱的女人在等。王振忠说“前程荡悠悠”,这真绝好。我也没有见过放排的情景,沈从文却写过不少。他笔下的那些可爱的水手就是,你去看看就晓得。中国的水大都相通,纤夫的命也相差不远。对过的屯溪老街,与辰河岸边的吊脚楼竟一样,但我没去察知那上面可曾有过搽粉的女人,会不会也让“柏子”从杭州带毛线和洋红。大概也有吧,我没有问。盈盈,你没到过,不明白那地方的情景。有机会,我一定要带你去看看,我相信你一定会满意的。
你知道为什么我歇在这山溪的边上么?是为了那天说过的礼物,我希望这礼物有意义一些,你一望了它,便可把近日的忧烦忘记。于是,在一个雨夜,由某一刻的灵感幻起那乡下有一个做泥巴的人,我寻他来了,我要跟他学会如何做一个作品。央求他放下手中的活,他仔细问了一番,竟然真的答应了。盈盈,我想一个人的真诚比什么都管用。只是天黑了,我没有办法,要在这里住一晚。他问我要做个什么,我羞涩地说,像你。我给他看了你的照片,他也说很美。于是,在简单的晚饭过后,他铺开桌板,在灯下认真地教我如何摔泥,如何塑形,如何上色。夜很深了,只听见水声,我们歇去。反复却睡不着。想起来那个做泥的人看完你的照片后,点点头,转过去对他的妻子说,明天也做一个你的样子。她笑着说不要,走开了。他们都那样可爱,吃着青菜和河鲜,把水边的忘忧草供在条桌上,远胜过城里花店出售的玫瑰。我又想起白天,有个男子拎着莲子在卖。我同他谈闻,他说起他的祖父八十年前放排的证件还在。这真有味。放排回头的时候,他祖父从江边带回来一个女人。从此有了家,再也不嫖不赌,做了好人。那女人带过来一捧莲子,每放一次排,她就吃一颗。这男子还说了一句谚语:“篙子靠了墙,饿死老婆娘;篙子不靠墙,夜夜想我的郎。”多么新鲜。
我还没学会怎样去捏泥。我焦虑,怕你着急,怨我做事太慢。没有法子,此刻我只能宽慰自己不下雨也不要紧,住在水边就好了。我找到了纸笔,坐在窗前与你写信。太过于幸运。三年前的一个雨夜,也是住在水边,那是渔梁的渡口,我写过几行很使人安静的文字。盈盈,雨总会来的,就像爱情。快乐会一直在,我会一直在,信会一直写下去。今晚上,我听饱了潺潺的溪声,就像那夜在徽州听到的汩汩江声。如果我们可以一起听雨就好了,最好是新安江的船上。
我站起身推开窗望了一下,月儿早已睡去了。山林之上的星子揉碎在波上,柔柔的,伴着野凫的声,让人着迷。我就住在这水边,与你写信。
……我的手有些木了,就歇去了。明日一定要学会捏泥的,那匠人说我一定会,我也相信。
我愿把这溪声同梦邮递给你。
匠人自己
我不是说要学会做泥吗?又不得了。早饭后,雨平稳地落,匠人拿了伞往溪上头走,一个人家办酒,他要去帮忙。我也不无聊,打了伞到水边去看水。
因为清早落雨的缘故,河水涨大了,可以撑排在上头走,可惜没有排。匠人的女人驮了伞在雨窠里洗衣,棒槌一声声起落于山野溪边,让人心里清澈。你不晓得这里的情景,城里绝难可见,想现在的中国大地也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慢拍。菜园、果树、白云和鸡犬。晴天各自做事,下地、网鱼、喂鸡、翻漏。落了雨,女人们炒花生、打麻将、纳鞋底。吵了架,就骂几声娘,到末了,又聚在一处做事,谁也不记仇。盈盈,我真想在这里住几年,踏实读点书,写些东西。
我沿岸走了好一会路,望到前头田畈里散落着几点人家,低低的房子傍着高高大大的皂角树,屋檐上升起青烟,像一幅宋人的画。我看看路,需得转过一个山坳才能到达,还未移步的时候,山坳拐过来一个人——是匠人。于是我又同了他一起往回走。
谁知道这匠人最会讲故事。
那皂角树下的其中一个人家,三十年前,曾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子。梳两根辫子,穿着敞领的格子褂子,或在田埂上摘马兰,或是河边打棒槌,总能让人闻得到春天的气息。这附近的年轻男子,没有一个不想靠近她,各自想了万千的法子,也不曾成功过。
正月初七到十五,这地方作兴“嚎啕会”,各个村唱一晚上傩戏。女子的村子太小,经济上办不起,只好每年都把些钱给下面的汪村,算作共敬傩戏菩萨的。照理,各家的傩戏不一样,有的唱《包文正》,有的唱《刘文龙》,汪村的规矩是《孟姜女》。演员都是汪村的男子。听说女子要来,祠堂最好的位置早就让一把靠背椅占了,脚档也擦净了灰。女子果然让几个姐妹拉着来看戏,先是一段傩舞,一个戴童子面具的人跳,跳了好一会,才是正戏。到第三场,头顶着范杞良面具的人出来唱。过一会,孟姜女也出来唱,咿咿呀呀。她看清了戴范杞良面具的男子的脸,清秀又精神,像极了范杞良。
正月十五的晚上,头茬的新月。回家的路上,女子问同去的人,那个“范杞良”是谁。女子的心里开始有了变化。“范杞良”在台上也瞧见了女子,每日一个人在溪边唱戏。
后来,女子和“范杞良”见着了,原来是一个会唱会画会做泥巴的人。
匠人讲到这里,我们正好到家了。她女人还在雨窠里洗衣。我们将雨伞甩一甩水,靠在门边,走进屋里。他捡起四尺来长,腰细而两头宽的竹片,在昨日未做好的泥像脸上修坯。
“那故事后来究竟怎样?”盈盈,我相信你也一定十分着急。
原来到了第二个十五,匠人同女子在月亮窠里谈到了半夜。再往后,女子的娘同意这件事,不过要匠人先来住三年,三年里只准正经讲话,正经做事。不许说野话,做野事。盈盈,这简直比得上坐禅的功夫了。倘若是我,望见了你便管不了自己,我的人,你不晓得一个人倘若爱上了另一个人,第一件事便是要把她占有,这比什么都自私。我的脸也热起来了。
我问匠人,再后来又怎样?他笑一笑,放下手中的竹片,急急地跑去给她女人打伞,外面雨落大了。
孟姜女,好春光,
眉毛端正面如霜。
奴自发下三条愿,
见奴身体结成双。
告娘子,不用焦。
我今与你结凤交。
就在水边为夫妇,
如同今夜好良宵。
匠人哼唱着《洗澡结配》。也是正月十五,那女子变成了这雨窠里洗衣的女人。
你看,多简单的故事,又多让人觉得了不起。这匠人倘若读了书,一定是个无上浪漫的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