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散花坞
上一版3   4下一版  
 
标题导航
2018年05月16日 星期三 出版 上一期  下一期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表叔谢根基
  □ 胡从发

  没有亲叔的人,表叔就是亲叔。李铁梅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时,我有点羡慕,却没有丝毫遗憾,因为我也有父亲时常提起的大表叔、二表叔和小表叔。

  大表叔远在南昌的部队,一直没见过,想象中跟连环画上的解放军首长一样,很威武。二表叔呢,见过两次,长相斯文,好像是乔山公社的大官。小表叔长啥样?父亲说跟他差不多。父亲个头不高,颧骨高凸,瘦骨嶙峋,还有些驼背,难不成这就是小表叔的样子?母亲在一旁说,别听你爸的,你表叔比你爸小二十岁,那年跟他二哥就是你二表叔来我们家,二十多岁的人,白白净净,却不说话,就坐那儿一直抠脚丫子呢。抠脚丫子?我怎么没看见?我疑惑地问。母亲笑了,那时还没你呢。那他为什么抠脚丫子呢?母亲说小表叔得了脚癣。没见过小表叔抠脚丫子,但小表叔默默抠脚丫子的形象却烙印在脑子里。

  夏天。母亲要看偏头疼,带我翻了两座山,走了二十里马路,在祁门县城三里街临水的阁楼里找到了曹聋子爷爷。母亲事前小声告诉我,曹聋子爷爷解放前是国民党反动派的军医,后来下放到凫峰公社卫生院,现在年纪大了,住到县城里。曹聋子爷爷戴一副金丝眼镜,满头卷曲的白发,满脸的络腮胡子,第一眼看到还以为是一位伟大导师从画像上走下来了。曹聋子爷爷十分的慈祥,笑起来满脸都是皱纹,他和他的夫人,一个十分好看的老奶奶还给了我好几包糕点,一部《红灯记》剧作精装本。

  离了三里街,过平政桥,七转八转,母亲带我转进了县幼儿园。幼儿园是个院落,约莫篮球场大,除了一排有廊柱的房子是教室及教师宿舍,另三面都是别人家的后墙。小表婶是幼儿园的什么长,小表叔的家也就在其中的一个小套间里。当时小表叔在邻县黟县中学当校长,正好放暑假在家,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小表叔。小表叔与父亲的确有几分相像,无论个头还是面相,只是斯时父亲已显老态,而小表叔年富力强,他肩胛瘦削,腰板笔挺,走路生风。让我印象至深的是,他除了见面时跟母亲寒暄几句,竟不再说话,小表婶和母亲谈文时,他恍若未闻,看书看报,只忙他自己的。吃饭时,小表婶指着一碗红椒和一碟辣椒酱,告诉母亲,小表叔是个辣椒虫,无辣不欢,小表叔也不接茬。

  再见小表叔是在三年后的夏天。这一年春上,他从黟县中学调到祁门二中,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二活没说,直接带我去看考场,找到座位。临考的早上,他简单嘱咐我几句,又亲自送我进了学校。三天考试,我吃住都在表叔家里。惭愧的是,我考得很差,入秋时进了金字牌中学。

  两年后的夏天,高考考场设在祁山小学,离县幼儿园只有一箭之地。表叔仍然陪我去看了考场,我吃住仍在表叔家。这时候小表叔跟我说话稍稍多了一点,但仍然是提纲挈领式的。后来填报志愿,他根据我的分数,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让我填报安徽师大,理由是吃饭不要钱。有小表叔把关,我也乐得服从,只是几十年后回头一看,小表叔为我做的选择并不适合我,因为我从教9年,最终还是离开了学校。这是后话。

  1984年9月底祁门一中教职工会议上,陈韫石校长公开表扬谢根基老师,说他热心助人,关怀同事,在搭档胡从发老师开刀住院期间,一日三餐送饭,悉心照料,赢得学校老师一片赞许。岂料谢老师起身说了句“他是我侄儿,应该的”,再无言语。谢老师就是我的小表叔。那一年学校增设高三,师资力量缺乏,我和几个师大同学都被分配进了祁门一中,并且被“压担子”。令我意外的是,我的小表叔也同期被调到一中来,成了我的搭档。他教高一一二班数学,兼一班班主任,我教一二班语文,兼二班班主任。一个出身农民家庭的毛头小伙子,刚工作就有长辈在旁,而且是一个有多年教育教学经验的长辈在旁共事,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事实上,我在一中教书九年,小表叔一直和我搭档,他在培养学生的同时,也一直引导、帮助、教育和影响着我。只不过小表叔极少用语言来做这些,而是用行动践行传帮带的传统。

  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有什么本领?放在三十几年前我会说我很能干,知道得很多,尤其我热情满怀,信心爆棚,能够创造世界,怎一个狂妄了得;放在今天回看,我会说,那只是一个有一点极其有限的文史知识的愣头青,有点闯劲而已,要把一帮比自己小三五岁的大孩子带好,把自己的专业课教好,一切必须从头边学边做。可惜那时对如此简单的道理不但不放在心上,还常常嗤之以鼻。多年后的某天我跟一个弟子讲,假如我现在开始当老师,我会做得比三十多年前好得多。可叹我们只活这一生,从上场到落幕,永远没有彩排的机会。话说回来,尽管我很自负,并不当面向小表叔讨教管理经验和教学经验,但面对小表叔的兢兢业业,我是打心眼里服气的,并且在不知不觉中努力照他的样子做。

  表叔管理班级基本上是放羊式的,对学生的行为要求只讲大略,不求精细。换句话说他的班级管理是处于半自治状态。这与其他几个班级形成鲜明对比。但松散管理的效果并不比事无巨细的严格管束来得差,反而造就了学子们的独立与活跃,反映在课堂气氛和教学效果上,表叔的班级与我当班主任的二班,差别巨大。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同时也发现了自己的幼稚与浅薄。这不是指自己缺乏经验,虽然也包含了经验缺乏,而是指自己作为一个班主任,根本上缺乏对人的正确认知。说得严厉一点,就是对学生缺乏平等和信任的意识,也就缺乏必要的充分的尊重态度。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表现,这是中国教育的普遍状态。意识到这一点我很震撼,无力感笼罩全身。所幸有表叔在,他的绝不多话,他的松散管理模式,他在教学上的一丝不苟,点点滴滴,悄然滋润着我。

  有一段时间我进入了半催眠状态。那时我已不当班主任,只教他的班级和另一个班级语文。关于不当班主任,我还记得和陈韫石校长的几句对话。陈校长要我陈述理由,我回说理由就是不当。为什么呢?陈校长问。我回答他,不当就是不想当,不想当就一定当不好,当不好就不应该当。陈校长说我狡辩,却也只能一笑了之,因为之前他试图让表叔来“动员”我,而表叔只是向他摆了摆手。不当班主任,课却不能不上,但因为处于半催眠状态,所以偶尔就会迟到。有一天我睡得正香,忽然听到房门上传来噼里啪啦的敲击声,我未及多想,拉开房门一看,门口站着表叔,他嘴唇紧抿,满面怒容,高举的教鞭悬在空中。他盯着我看了一会,一字一顿道:你已经三次迟到了。我告诉你,拿钱就要干活,不想干就走人,那些学生不欠你!说完,转身就走。

  表叔是年级组长。他举着教鞭来揪我去上课是名正言顺的。之前表叔从来没有正面批评过我一次,但这一次却是如此严厉,如此醍醐灌顶。表叔来祁门一中之前,在祁门二中教数学,是个普通教师。表叔在调到祁门二中之前是黟县中学校长。从校长到普通教师,表叔显然是被革职了。为什么被革职?对于这个问题,很多回我去表叔家喝酒时都想问个明白,但终于没有开口,因为这应该是表叔心中的痛,表叔从来不提,我如何能问?但从表叔只是革职保留党籍并继续教书这一点上看,他在文革期间应该没有做过违背天良的事。从他在祁门一中受器重这一点来看(据说县教委一度要他出任一中副校长,被他拒绝了),他的人品和教学能力、管理能力都是毋庸置疑的。而从我的感知以及他的三届弟子与我的闲谈来看,表叔桃李满天下,有口皆碑,完全无愧于“为人师表”四个字……

  表叔在我离开祁门一中后又教了一年补习班,就退休了。我有时候想,我这大半辈子,贵人很多,表叔是其中与我缘分最长、对我影响最深的那个,虽说成为同事是历史的安排,但我宁愿相信他似乎就是为了陪伴我成长,而与我有一段共同的命运轨迹的。遗憾的是我离开祁门后,因为散淡和居无定所,没有去一中看望过他。二十多年间,只在庐州见过他一次,那次他来参加他的毕业三十年同学聚会后,我邀集了他和我的弟子邵海卫、谢新祥、程长虹等陪他吃了顿饭。再后来,听说他得了膀胱癌,来庐州动手术,出院了才让我知道……

  丁酉年中秋节一过,应87级弟子陈胜明、戴国军之邀,我和庐州的葛君在长假期间回徽州一游。那天早上,因陈胜明要回江西,戴国军要回江苏,我们出了酒店就直奔祁门一中。街道两边改造太大,街面拓宽了很多,不一会车子就到了学校门口。此时的校园十分安静,除了门卫,没见到一个人。原来的大操场上新起了一座办公楼,说是新起,至少也有上十年了,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我熟悉的建筑是教学楼、生化楼和右侧贴近火柴厂的讲师楼。讲师楼虽有两层,但外观却像平房,又矮又旧,色调灰暗,一眼看去,仿佛寂寞的老人蜷缩一角。记得表叔住右首第三家,入了过道,我便领着陈胜明夫妇和戴国军晃了过去,探头探脑间,吴强教授的妈妈问我找谁,我说了,老人家告诉我表叔去了火柴厂那边,一会儿就会回来的,一边从楼对面低矮的厨房里抽出长凳方凳,招呼我们几个坐下。吴妈妈八十多岁了,身子骨挺好,但她已经不认识我,当我问起吴老师境况时,吴妈妈说已经去世二十一年了。吴妈妈还说,原来住在讲师楼里的十五个当年的讲师,有的搬了家,有的已经离世,剩下的不足一半,令人唏嘘。闲谈间,恍然看见过道那边有两个老人在活动,仿佛是洪发滢老师和陈韫石校长,过去一看。果然。两个八十出头的老领导身体很棒,洪老师仍然抽烟,而陈校长看上去完全只有六十来岁,他见我拱手,放下手中的活计,一脸灿笑道:我当然记得你,你是胡从发嘛!正聊着,陈胜明在那头招呼我,原来是表叔和表婶回来了。我悄然走了过去。表叔背对着我,他有些驼背,十分消瘦,走路有点飘,看样子只有七八十斤。我知道他身上挂着吊瓶,就轻轻地从他身后抱住他,他慢慢回头,一看是我,竟敏捷地转过身来,反将我紧紧抱住,满面笑容:是从发呀!哈哈!

  表叔八十岁了,身体状况不好,精神状态却没的说。

3 上一篇   下一篇 4  
放大 缩小 默认   
   第01版:一版要闻
   第02版:综合新闻
   第03版:散花坞
   第04版:推广
表叔谢根基
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
徽州古村
柯村来信(组诗)
黄山日报散花坞03表叔谢根基 2018-05-16 2 2018年05月16日 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