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散花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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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07月11日 星期三 出版 上一期  下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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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是风又是水
  □ 米 苏

  粉色背带裤

  那条粉色背带裤,是怎么来的已不记得,配着穿的是一件藏青色的娃娃衫。藏青色底分布着大小、颜色不一的圈圈,布是妈妈扯的,毛阳妈手工做的。我不知道也没问过“毛阳妈”的真实姓名,记事以来妈妈就是这样称呼她同学的母亲。我们家所有人的衬衫,睡衣睡裤,还有棉鞋不少都出自毛阳妈的精工细做。毛阳妈说话细软,性子谦和。妈妈跟她简直是天与地昼与夜,我想不明白,她们还能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妈妈总说,唉呀,我又来麻烦你了,你看你眼睛又不好。过不了几天这些话又来一遍,如此反复,类似游戏一到关尾,总会跳出一成不变的设置好的一串字符。不过,我妈的字符,前后顺序会因天时地利有所微调。

  无袖,小圆弧衣角的娃娃衫、粉色的背带裤,不期而遇在衣橱隐蔽的镜子里。一个纤巧灵雅的小姑娘瞬间取代了傻眉愣眼的丫头站在妈妈面前,妈妈愣了愣,眼睛里泛着陌生。粉色的背带裤从那天起,背起了我一整个的青春年少岁月。我小心翼翼地洗,小心翼翼地叠,睡前把它抹得平平的搭在床杆上,在成年前我没洗过衣物,只这条粉色的背带裤,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也许太过珍爱或许太过眷念,不曾想它竟变成一对母女战争爆发的导火索,一把粗陋的剪刀如同西游记里的法宝,将背带裤这个小妖彻底镇压了。

  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妈妈却在突然之间刮起了冰冷的令人胆颤心惊的风暴。不知是我青春期的叛逆,还是母女间注定会产生的一番波折。当寸步不离的背带裤落在妈妈手里,一眨眼,我的青春之歌三下五除二就成了一片片碎落的布条。蹲坐门外,也不知过去多久,我哭不动了,站起身不声不响地往市政公司方向走去。那时那是成片的田地,马路上几根干瘦呆板的路灯在星空下纳凉。

  穿着睡衣睡裤,我稀里糊涂走进了黑漆漆的田地。夜幕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到水库那边看看,找仔细点”。我下意识地往草丛里一躲抱着膝埋着头,一双双绿色的胶鞋伴随手电筒的光从我身旁田埂上跑过。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胆怯恐慌。脚步声一消失,我敏捷地起身飞快地朝大路上跑去。

  快到设计院时,对面人行道上一个男人,异常地朝我这边走来。恐慌、紧张,眼看对方的身影越来越近。我一个右拐进了设计院,朝一栋三层的楼房疾步,没有片刻迟疑地敲响二楼中间一户亮着灯的门。房门一开,“后面有坏人跟上了我”,我低低带着哭声祈求。一扭开记忆的锁,所有的情景再现,细枝末节一一还原。简陋的房间,画满线条的图纸,铅笔、橡皮,橘黄的灯光慈祥地把它们搂在怀里。个子不高戴着眼镜的户主,递给我一杯温水。幸亏他家灯火亮着,幸亏他开了门,幸亏他送我一直到家。那个尾随的男人,我们出来,他居然还在院子转悠。

  走到家门,我才察觉一身湿透,爸色在客厅“咆哮”……

  一场电影

  大会堂电影院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小县城最气派最豪华的标志性建筑,87版的红楼梦剧组当年在太平湖取景,尔后便在大会堂举办了一个观众见面会。到今天我记忆犹新的是扮演林黛

  玉、贾宝玉的演员,坐在我身后大概三四排的位置,比起电视剧里的古装,现实中的他们更漂亮,更英俊。多年后在媒体上看到陈晓旭出家,再因病而亡,我脑海里依然是她坐我身后,恬静的样子。

  一些单位不时会发电影票,一个小孩若由两个大人带着,不用票也不占座位。逢到夏日傍晚,电影院门前冰糖葫芦,汽水、冰棍、还有竹篾扎的各种小昆虫一下子扎了堆。孩子们一个个机灵得很,赖着爸妈,掐准了他们在大众场合要面子。爸爸在,我的零食几乎没落过空,拿着一根冰糖葫芦我蹦跳着进了影院。不知道是因为我一直赖在爸爸的腿上,还是因没理妈妈让我坐她身边的要求,她的脸从电影播放开始到结束,就一直火冒冒地沉闷着。一进家门,妈妈劈头盖脸:长这么大了都不知道羞,还坐你爸爸的腿上。女孩子家没有女孩子的相……”总之,她能想到的数落小姑娘的话,在一句句重复中变得越来越刻薄,像来自冰山上的一缕缕冷冽的寒风,真往我的耳朵里和我的心里灌。

  很长一段时间,我怀疑自己不是她生的。每天早上,我在睡梦中被妈妈持续不断的寒冷的“风声”惊醒,夜晚又在她断断续续的“风声”中睡着。从最初的恼火顶撞,到后来的麻木成老皮条。每逢爸爸出差,临出门丢下的是“我这几天不在家,你不准打素素(我的小名)!”偶尔妈妈也会震慑于爸爸的威严,但好不了几天。或许是因为有爸爸的护身符,也或许我天生就是桀骜不驯的野小子,妈妈打一下,我就还一下,打两下,我就还两下。

  最严重的时候,我甚至多次想过,往急驰而来的汽车前面一跳。始终我都不能参透,我的妈妈为什么从不肯让自己的女儿穿得漂漂亮亮的,为什么总巴不得女儿蓬头垢面呢。只要稍微有人夸下“晓兰,你女儿皮肤白里通红,鼻子不塌,眼睛大又亮……”,妈妈刚才还是风和日丽的脸上,即刻就会乌云密布,寒风欲起,一张圆脸拉得老长,不接腔,低着头一阵噼里啪啦,同事尚没落音的话,被她手下的算盘珠子炸得四分五裂。

  我的两个死党,一提到我妈,挟菜的筷子都会像是被老虎钳钳住了,眉心拧“川”,久难舒展……

  克 星

  在我的少儿时期,妈妈之所以是“寒风”;在我读初中叛逆期时,妈妈之所以是“暴风“,就在于我是妈妈的“克星“。妈妈曾恨恨地说:“我生你,差点丢了命,大出血难产。你生下来,额头上有三条剑,这是克我的象征。”我是妈妈最后一个孩子,第一个女孩,上面有三个哥哥,其实还有一个哥哥夭折了。我生下来,气息孱弱,任凭医生如何拍打,都不声不响。妈妈将我包好,准备丢了,她的医生同学不忍,说再放进火桶里看看吧。于是长而深的老式火桶挽救了我的生命。我来到人间的第一声哭泣,并没让妈妈喜笑颜开,她看见了一个小克星诞生了。

  为了对付我头上的三条剑,战胜这个克星,施放冷风暴就是妈妈自卫的武器。妈妈是一个高中生,下放知青,当年如不是爸爸擅自做主让她调上来,她这个民办教师早已转正了,何至于她一个堂堂的国营百货公司经理,拿的退休金远不及一个普通教师。每次妈妈一说到工作,语气扭着、表情愤恨成孙二娘。烈日下的枯木一经燃烧,火势只消片刻便席卷到我身上:都是你这个小克星的祸害!一顿喋喋不休的怨愤,在每天不同的时辰重复。不论谁得罪了她,什么事惹恼了她,最后的结束语总是:罪魁祸首小克星。时间一长,我也无所谓了,故而每次妈妈尚未脱口,我就差点当歌谣唱出来。即便是到我长大,参加了工作,妈妈对我也是不冷不热的时候多。大哥刚成家,一次嫂叫我去尝尝她的厨艺。回来后,妈妈好一顿训斥:“你哥嫂上班都累了,你还跑去吃饭,家里没饭把你吃还是怎么,真是太不懂事了!”

  克星,谁让我是妈妈的克星呢。看着妈妈气急败坏的样子,再看看镜子里那个我,难免也隐隐内疚,妈妈其实也蛮可怜。

  而今,妈妈已78岁了,扶着墙走路都没有声音了。妈妈,从小到大,你爱我吗?我真想敞开心问问,可她已患脑梗数年了,时而清楚时而糊涂。

  这些日子,我静下心来,琢磨这个问题。我虽不懂心理学,但我想,妈妈应该是一个典型的双重性格的人。在同一时期或阶段,对同一个人或同一件事,存在两种或更多的完全不同的思想与言行,且朝阳夕雨,相互矛盾。生活中这样的人很多,只是母亲尤为明显。20世纪美国女作家凯瑟琳·安·波特的短篇小说《他》中的母亲,就是一个典型的双重性格的人,尽管我与她的“弱智儿子”恰恰是一个相反的类型,但母亲的那种敌对与忏悔、冷酷与善良的双重人性则如出一辙。天下没有哪一个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子女。那个叫晓兰的女人不会忘记,我是她的女儿,她,是我的妈妈。

  妈 妈

  “上善若水”是老人人生哲学的总纲。《道德经》中六处提到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其意为:最高尚的品德就像水一样的气韵和风格。我想,风暴一样凌冽的母亲,有时也像水,是水,水量不大,水声不响,但清澈,明净,舒缓。

  妈妈没病前,跟几个要好的同学隔一两个月,便轮流做东聚会、组织游玩,生活精彩不逊于年轻人。偶尔我送些饮料过去,“晓兰,这是你小女儿啊,多大了唉,这身材怎么还跟小丫头一样。”龙门乡医院王院长拍拍我的肩:晓兰,你家素素生得不错哦。妈妈忙不迭地客气:哪里哟,一边眉眼生花,迫不及待地将我的好抖落开来,与风雨时节断若两人。

  从小到大,直至婚前,我没做过一件家务。心血来潮洗一回碗,妈妈会夸上几天:前天中午的碗,是素素洗的唉。有邻居来拉家常,我顺手拿起锅铲,煞有其事地炒两下入盘。妈妈跟爸爸哥哥说,跟邻居说,就差敲锣打鼓了。

  当然也唠叨,“你也要学着做点事了,什么都不会,以后嫁出去婆家要骂死”。我很卖力地把苋菜清洗了好几盆水,像做了天大的事往桌子中间一放,“这苋菜的老头也不掐掉啊,怎么吃,算了算了,你还是出去玩吧。”妈妈拨弄着菜根哭笑不得。

  我也干过辛苦的活,帮妈妈抬粪桶。曾经的学生给她一块菜地,距公厕不过50米左右,我们走一段停一下,来回两趟。没料到第二天我左肩上大面积红肿,胳膊提不起来了。到了医院,她的同学唐医生一质问,妈妈没有过的窘迫起来,嗫嚅个半天,才吐出:我让她帮我抬粪了,可是距离很近唉,我还给她垫了厚厚的枕巾……从那以后,我妈怕我了,不敢再要求我做半点事。甚至水开了,我去提,“放下放下,你不照,等下要是把脚烫了,还多出些麻烦事。”妈妈一手的肥皂泡就把我推开。芝麻大点的事都不容我做,我的精力就全部拿出去野了。

  三伏天不午睡,轮番敲打小院里每户大门,一直到听有脚步声近了;跟几个男孩在食堂打仗,长条板凳被拆得缺胳膊少腿。妈妈极擅于人情往来,处理人际关系,凡有告我状的,到最后都被我妈灿烂的笑容、温润的话语收买成了朋友。院子里的葡萄,被她送往左邻右舍,只留我两串,算是对我干尽“坏事”的惩罚。我把她储的粮票摸出换钱,看小人书。抽屉里图案不多见的一元硬币,也被我一个个拿完,妈妈佯装不知是谁干的,咕噜几句就完事了。

  买东西我也不知道问价,挑拣好了,过秤然后付钱。如此,同样的物品时有比别人贵。终于有邻居憋不住了:素素,怎么每次问你价格,你都不知道啊?“这点像我哦,我买东西也没有问价格的习惯。”妈妈从厨房探出头轻巧地哈哈笑出声。

  后来我也做了母亲,妈妈却不教我如何带孩子,反而经常地念叨:“壮壮,长大了一定要照顾好你妈妈,到哪都把她带着”。这句话一直念到儿子上了中学,妈妈仍然把我当未成年待。“你一个人回家怕不怕,把手电筒带着”“把门反锁唉,不行就在这睡”“你没出去爬山、拔笋子吧,别跟人家比,你在家搞搞卫生就是锻炼”“一个人在家别烧了,带壮壮过来吃”。每回户外是要瞒着她的,否则“你几斤几两、别自不量力……”的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说起来很是惭愧,孩子上中学了,我不舒服时都是妈妈领着去医院。而今我也不擅于烹饪,妈妈既没教过,更没这个要求。婚后,先生也常不在家,我一年里有大半年在父母家蹭吃蹭喝。女红、厨艺,即便留个短发,都永远“搁”着个妈妈,那个而今扶着墙走路都没有了声音的妈妈。

  风已静,水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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