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阳从玻璃窗爬进来，轻轻柔柔地偎在炳三奶奶老丝瓜瓤似的脸上，攒足劲儿想掰开她沉甸甸的眼皮，点亮她行将熄灭的生命之光。
炳三奶奶实在太老了，她哪儿都没有病，哪儿又都有病，如同一部运行了近百年的机器，所有的部件都磨损殆尽，这台机器完全是凭着生命的惯性还在蜗牛似地爬行，随时都有可能戛然止步。
炳三奶奶静静地躺在陪伴她大半生的精雕细镂、漆皮斑驳的宁波床上，她的神情看上去极安详，全无一丝半毫对于死亡的恐惧，似乎还有几许对未知世界的期待与兴奋。炳三奶奶这回执拗地拒绝了孙子爱国要送她去医院的恳求。炳三奶奶说，我该走了，早该走了，你爷爷在那边等我呢！等得太久太久了。他怕是认不出我了，那时我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一头秀发让你爷爷着迷呢。可……你爷爷不会嫌我长丑了吧？不会不喜欢我了吧？
奶奶，你别胡思乱想了。都说你是老寿星老福星，熬过这阵就好了，还能活上十年。
傻小子，又说浑话了。我早活够了，你爸爸妈妈都走在我前头了。要按迷信的说法，我占了你父母的寿呢。我是个老党员，当然不信这个，可心里就是不落忍。就让我在老宅里走吧，别再浪费国家的钱，这叫“寿终正寝”，是喜事哩。我怕你爷爷等急了，等坏了，一发恨，要重新找人了。
爱国不再坚持送奶奶去医院，与媳妇轮换着照料奶奶。他们心里知道，老人家的日子不多了。事实上，炳三奶奶近来行为就很有些反常，这怕就是不祥之兆吧。爱国两口子一边悉心照顾奶奶，一边悄悄准备起后事。
炳三奶奶虚弱得稀粥都喝不了几口，一天竟吵吵着想吃窝窝头。爱国不嫌烦，只当尽最后的孝心，让媳妇蒸了一锅久违了的窝窝头，奶奶使出吃奶的力气好歹嚼下几口窝窝头，连连说，好吃，好吃，香，真香。
隔了几天，炳三奶奶又嚷嚷着想吃野菜。爱国媳妇皱了皱眉，爱国连忙接腔，头点得像鸡啄米，好，好。我明天就亲自开车到郊外挖野菜，这个季节野菜挺多，马兰头，剪刀菜，大叶蒿……我平时大鱼大肉吃腻了，也正想换换口味哩！
神奇的是，炳三奶奶喝了几口野菜汤，身体竟有所好转，居然可以靠着被垛坐一会了，精气神似乎足了不少。爱国两口子既高兴又担忧，老太太这是转危为安了？还是回光返照？
炳三奶奶更不消停了，小屁孩似地缠着孙子，要他赶紧儿去集市给买一盆菖蒲来，搁到窗台上，奶奶说她和爷爷都喜欢菖蒲，又绿又香，看不够，闻不够哩！爱国和媳妇有点措手不及，大眼瞪小眼时，只听奶奶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念起了一首什么诗：石盆养寒翠，六月如三冬。勿云数寸碧，意若千丈松。劲节凌孤竹，虬根蟠老龙。傲霜滋正气，泣露泫春容……
爱国听得一头雾水，奶奶轻轻地笑出声，神情是那样腼腆，这是你爷爷当年教我的，宋朝张九成的《菖蒲》诗。爱国似遭电击似的浑身一震，他飞快地背过身去，抹了一下眼睛，咚咚咚地走出去，随即传来汽车的引擎声。
一盆叶丛翠绿的菖蒲搁在炳三奶奶卧房的窗台上，阳光的碎片在叶尖上调皮地追逐嬉戏，炳三奶奶静静地久久地斜靠在床头，久久地静静地盯视着那丛绿雾出神，眼里悄无声息地溢出泪来，一点一点，滴落到枕巾上，洇湿一片。你爷爷说，菖蒲“不假日色，不资寸土”，“耐苦寒，安淡泊”。奶奶痴了傻了似地梦呓般地喃喃自语：我俩在沦陷区开了一个南货店，上头每月给十块大洋经费，可你爷爷硬是逼着我省吃俭用，一块钱恨不能掰成八瓣花，很少能吃上一顿米饭，不是啃窝窝头，就是让我去挖野菜。爷爷说，我们是党的人，别以为给党做了事，就可以乱花党的钱……
周末，在革命历史博物馆当讲解员的重孙女继红回家看太奶奶，她接到爸爸的电话，特意给太奶奶捎回来一盆名贵的兰花，她一路激动地想象着太奶奶见到这盆兰花，一定高兴得不成样子，高兴成当年大姑娘的样子。不巧的是，太奶奶刚刚睡着了，连一丝儿鼾声都没有，太奶奶实在太老了，老得连打鼾的力气都没有了。继红不免一阵伤感，太奶奶可是最疼自己了。
她小心翼翼地把窗台上的菖蒲移放到客厅里，对爸妈咕哝，这玩意也太老土了。换上名贵兰花盆景，道是深林种，还怜出谷香，太奶奶醒来一定会欢呼的！说不定病就好了。
太奶奶醒了，但不是“欢呼”，而是“怒目而视”，脸色陡变，呼吸急促，要继红立刻撤下那盆兰花，把菖蒲重新摆上去。继红只得照办，一边委屈得直掉泪珠儿。许久，太奶奶情绪终于平复下来，太奶奶气若游丝，继红是把耳朵紧贴在太奶奶嘴边才勉强听得清——
太爷爷太奶奶是一对革命伴侣，在敌占区冒着生命危险从事情报工作，所经营的南货店就是秘密联络站。太爷爷确定的联络暗号，窗台上摆一盆菖蒲表示平安无事，如果换搁一盆兰花则代表危险，不可接头联络。太爷爷说，“菖”谐音“昌”，寓意昌顺吉祥，“兰”谐音“难”，寓意有劫难、危险。在一个秘密联络日，上级特委的一个负责人突然匆匆来到南货店，说有一份重要军事情报要火速转交苏北“老家”的人。太爷爷见这位负责人目光躲闪，神色异常，又发现店外有三三两两的形迹可疑的人来回逡巡，太爷爷叫过太奶奶，走后门，买点鱼肉好菜，晚上留首长吃饭。太爷爷没等太奶奶明白过来，就把她推出了后门。太爷爷眼见接头时间已到，猛地冲到窗台前推倒了那盆菖蒲……太爷爷在日寇的监狱里坚贞不屈，不久惨遭杀害。太奶奶被组织上派往苏中抗日根据地，打跑小日本后，先后参加过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宁沪杭战役。
炳三奶奶把她和爱人的故事隐藏得太久太久，如今听来似乎不那么真实了。
那天奶奶为啥会那么生气？爱国揣摩着告诉女儿继红，你太奶奶盼着你太爷爷来接她呢。你太爷爷看见了窗台上的菖蒲，就会放心大胆地进来，接你奶奶走。要是兰花，你太爷爷凭职业的敏感，就会马上撤离的。继红听了，蛮深沉的样子，点点头，说，一定是！
奶奶大行后，爱国两口子满是愧疚地对奶奶的遗像说，我们只晓得照顾好你的身体，却疏忽了更重要的一方面，光大弘扬您和爷爷的精神。这个遗憾让继红来弥补吧。
后来，继红在单位，在那盆看似普通的菖蒲前，又多了一项讲解，她讲得那样声情并茂，听的人感动不已。继红仿佛看见太爷爷太奶奶在天上久别重逢，洒泪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