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伍劲标

　　外婆家在休宁的璜尖乡——休宁南部三大岭，黄尖、白际、龙田，黄尖排名第一。

　　虽然外婆去世已有四十多年，舅舅舅妈也都已经作古，但对于外婆家，对于黄尖岭，我依然有着无法割舍的眷恋情怀。

　　小时候去外婆家，走的是黄尖古道，从黄尖岭底那个土名叫“里号”的小村庄开始爬岭，步步拾阶而上，要走三十里的古道，才到外婆家。

　　那时年纪小，脚力差，但走在古道上，却少有疲劳之感。究其原因，一部分是对外婆家的向往，向往外婆家的熏肉、干笋、铜壶煮茶、围炉夜话，向往外婆身上的炭火味，还有外婆的旱烟管里散发出来的旱烟香。有了期盼，走路不累。

　　还有一个原因，黄尖古道，每一个台阶都有故事，每一个隘口都有传奇。据说，当年有位神仙，唤做落涯先生，他老人家从安徽到浙江云游，走的就是这条古道。

　　从里号开始上坡，走出两里多路，有个亭子，名字朴实，就叫“两里半”，坐在两里半山亭里，山风徐徐，野花阵阵。我记得亭子里有一副对联：“避雨山亭坐，临风伴月眠”，很有点古韵。

　　再往上，是五里亭，五里亭不是亭子，是一个小村落，都是安庆移民的后代，热情好客。走累了，在这里随便哪一家歇歇脚，都有热茶招待，甚至，还有四个小冷盘，一碗泡糟酒。五里亭像个山寨，男丁练武，女子也练武。解放前，有个五里亭闺女嫁到山外一个大户人家，夫君有大男子汉思想，时常对妻子拳脚相加。可那女子总是忍耐，不反抗，她怕自己一出手，夫君就会受重伤。后来一次，实在是忍无可忍，那女子轻轻一脚裙里腿，夫君卧床三个月，从此不敢造次。

　　五里亭往上，接连有十八道弯，人称十八褶。十八褶比十八弯更贴切，弯是有弧形的，而这里的山路转弯处，都是硬硬的尖角，就像被人折叠起来一般。

　　过了十八褶，就是黄尖岭的最高点——尖刀门。尖刀门是巨石砌成的关隘，拱形的石门，三米厚的石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年黄尖的地方武装，在这里设了狙击点，外面的力量要想抵达黄尖，必从此过。历朝历代，多少觊觎黄尖的外人，到了尖刀门下，便望关兴叹，再也不能前进半步。

　　过了尖刀门，沿着相对平缓的山道蜿蜒盘旋，有一座山亭，名叫冷水亭。冷水亭背靠大山，石壁缝隙里流出一线泉水，常年水量均匀，据说是当年落涯先生一柄宝剑插进石壁，带出一汪清泉，恩泽行路人。

　　坐在冷水亭里，吃点点心，喝点泉水之后，一路下行，就到了黄尖乡所在地的黄尖村。

　　到了黄尖，会发现这里的白天异常的宁静。早晨，通红的朝霞透过重重雾霭大大方方地映照在古村落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日光被屋檐一挡，打了滚儿，折落下来将石板古巷切成黑白的两半。

　　空气清冽，天空蓝得目眩，远眺群山，峰峦叠嶂。冬天下雪之后，远山顶上皑皑白雪在阳光下镜子似地闪闪发光。因为海拔高，这里的早晨来得比山外要迟一些，很多人都喜欢恋床赖床，往往是太阳照到窗户了，人们还在沉睡中。

　　也有早起的，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咿呀打开屋门，开始准备早餐了。黄尖的苞芦粿、葛粉、野生菌、火腿、山芋干，山外来的人总会选几样尝尝，赞不绝口的会想方设法带一些回去和亲朋好友分享。

　　在黄尖，时间是柔软的。“不要和我比懒，我懒得和你比。”这是一些黄尖老辈人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里的懒不是懒惰，而是山里人那种特有的淡定和悠闲。在柔软的时光中，连行人的脚步也被带慢下来。这儿很少见到脚步匆匆的人，大多如三寸金莲一般缓缓前行，生怕踩到了蚂蚁，心急火燎来去匆匆在黄尖是要遭人看轻的。

　　黄尖河的水是从高山峡谷中流淌下来的山泉，清澈透明，可以清晰看见河底的游鱼细石。夏天的中午时分，日头颇高，很多人选择在靠水的树荫下小坐，谈情，闲聊，胡侃，打呵欠，睡觉。

　　这边天黑要比山外早，晚饭时间可以无限拖长。去年暮春的周末，我在外婆家一个远房老表家吃饭，院中栽的一树迟开的桐花，散发出阵阵幽香。老表嫂的玉米粉蒸腌肉，发出诱人的香来。

　　老表常年喝的是自家酿造的纯粮酒，50多度，喝进嘴里，香辣味直灌进喉头。老表给我打开一壶三年前酿的陈酒，开始小酌。温柔无限的夕阳懒洋洋地照了过来，将半边脸镀了层金色。吃饱喝足了，就势一倒，躺在木条长椅上闭上眼睛，不一会儿竟睡着了。

　　梦中，都是云走黄尖的从容和美好，都是烙在记忆深处的外婆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