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奶奶。

　　一个是我的亲奶奶,在我五岁那年她便去世了。奶奶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有一个黑色的小竹筒，年代好像很久远，里面装着炒过的玉米粉，拌着白糖，又香又甜，这是奶奶的高级营养品，不轻易分食于别人。我只有在奋力地帮奶奶捶背，捶很久，才能吃上一两勺，但我已经很满足了，因为哥哥姐姐一勺也吃不上，我至今还记得玉米粉的香甜。从我记事起，奶奶手里就一直拿一根发黄的竹拐。有事没事总爱用竹拐敲打着地面，现在想来，应该是因为寂寞以显示她的存在。我父亲没有兄弟，所以我就没有血缘较近的堂兄弟姐妹，儿时的我玩伴极少，偶有三两个玩伴来我家，奶奶见有人和我在一起，就用劲敲打着竹拐，喊道：“你们谁家孩子，不许欺负人！”本不多的伙伴一哄而散，留下一句：“你奶奶真吓人！”于是我只能独坐于天井之下，望天井外的云儿自由追逐，听大黄蜂嗡嗡在古老的梁、椽上打洞，撒下飞沫似的木屑。

　　的确，奶奶是充满战斗力的，而且战斗能力强悍。听旁人说，奶奶的嘴骂起人来，是村里一绝，连骂两个钟头，不带重样。以至四下乡邻中一些好事者，竟有事没事地找奶奶的茬，然后悠闲地坐听两个钟头的不带重样的骂。在那个荒寒的年代，人们的休闲方式实在是太匮乏了，以至于找骂来自我消遣。

　　奶奶强悍的战斗力，是全方位的，发挥也是淋漓尽致的。父亲有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姐姐二十多岁去世了，双目失明，去世时已学会了算命的技能。对这个瞎姑姑，奶奶要求她像常人一样挑水，采茶。一次瞎姑姑挑着水桶走错了方向，众人寻了许久才找回来，奶奶只有训斥，没有一句安慰。每次采茶瞎姑姑两个妹妹茶叶分她一些，才勉强逃过挨骂。奶奶喜欢吃鱼，但从不吐刺。她常自诩：“要是上酒席吃鱼，那我肯定赚了，我吃鱼没刺。”晚年奶奶肠道不通畅，便敲打着竹拐喊道：“肚肠打结了，我要喝油，我要喝油！”稍有迟缓，竹拐响起“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孝顺的父亲宁可菜里没有油，奶奶这碗油可不能少。一碗油，奶奶一饮而尽！然后肠道舒畅了。

　　我很好奇奶奶时刻准备战斗的斗志从何而来，为什么把自己包装成一只刺猬一般。我想这与奶奶的经历息息相关，父亲九岁丧父，孤儿寡母，奶奶一个女子要护住这个家，拉扯孩子成长，在缺衣少粮的年代实属不易，为了这个家，奶奶一刻也不敢放松，把自己装扮得无比强大，对孩子的要求几近苛刻也源于此，装扮久了就成了真正的强大。我突然觉得我母亲曾经生活的艰难，在战斗力奇高的婆婆和孝顺的儿子中间，空间是多么狭小，然而母亲的隐忍和宽容，把家打造得没有丝毫裂痕，以至我从母亲身上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宽容。生活有时就是这样，给了你委屈，却充盈了你的灵魂。

　　近而立之年成婚，见到了妻子的奶奶，于是我有了第二个奶奶。初次见面，就觉奶奶不是一般人，走起路来，手背身后，头微前倾，左右慢慢察看，有派！原来奶奶年轻时当过生产队妇女小组长，加之妻子爷爷当年热情好客，广结人缘，外来的公社、镇、村领导都住在奶奶家，据说爷爷一生扁担不上肩膀，唯一一次路边割了点猪草还半路给扔了。如此说来，我妻子家竟有些望族的气息。奶奶常年与领导干部接触，自然有了领导的气度。逢年过节，只要家里人声喧嚣，奶奶就手放背后，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进客厅，保持惯有的微笑，与客人一一寒暄，一一握手。这哪是农村老太太，这分明是赋闲在家的老干部接见探视下属呀！

　　十二年来，奶奶对我说得最多的一个字就是：吃！其次是：喝！每逢节假日回家，奶奶早就烧好了丰盛的饭菜，其间总少不了炖腌猪蹄，透烂的，喷香的。奶奶使劲地给我夹，一段，两段，我就使劲地吃，一段又一段。我突然想起儿时伙伴向我炫耀的来自奶奶的美食，不想竟在成年之后得到如此丰厚的弥补。有段日子，我胖得厉害，这都是奶奶的腌猪蹄的功效。有时妻子在家对我指手画脚指挥，奶奶听到了，总会笑眯眯地指着妻子训斥道：“一点规矩都没有。”于是我又理直气壮地重新架好二郎腿，悠哉悠哉，原来奶奶还是我的保护神。

　　在岁月的消磨中，奶奶的步伐不再矫健，反应也有些迟缓。在医生的判决书下，她与病魔抗争了两个多月，两个多月里，每一晚都有四下乡邻整宿整宿地陪伴，是众人的不舍，是她的坚强，竟让她奇迹般恢复了。带她逛街，陪她购物，看她老干部的步伐。正当大家觉得还可以常伴她左右时，她却又突然撒手西去了。

　　多少年过去了，门前的杨柳又吐出了嫩绿的新芽，奶奶，我又想念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