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人出门，很少用脚行走，他们的脚是船。

　　船，家家不缺，如同哪个人脚上，还没几双鞋子？甚至，一年四季里各式各样的都有。水乡出门即水，星罗棋布的沟河渠汊，怀拥着一方方六月里已经葱茏葳蕤的田亩。水乡的路水云铺就，行走着的小河一丝一绺，哪条没有几多根的绸带缠绕？

　　打个盹的工夫，有船缓缓靠上，刚刚裁剪开来的云彩复又弥合，似乎没了痕迹。有一搭没一搭的水纹往两岸分梳着，皱起浅浅的波浪，牵得神乎其神。也难怪，水乡人几乎不开机帆船，怕那马达一吼，碎了云儿的心。云要是碎了心，怕就是活不长，以后的河面清汤寡水的，想想岂不可惜？

　　还有点怪怪的，六月里水乡很少走船，除非迎朋送客。虽说我自小生在皖南，这一带地处丘陵，倒也有水，只不过一洼洼的；也常见河，多是涓流小溪，难见波光浩淼，更没有半点汪洋。这回，正是六月头上，去的又是一个有点名气的摇橹小镇，出门即景，移步梦幻，自然想多住几日。于是，岳父大人早就派了他的长孙胖胖，也不过一介上了小学的学童，居然独自桨一尾小划子，停泊在渡口边上，大老远地唤我，一声声喊裂了日头，呼啦啦地撒了半河面，拢也拢不起来。

　　水乡六月静若处子，你都能听清她那若有若无的喘息之声。驻足停歇，似乎处子醒来，于是乎村子在走、涟漪在走，甚至水草也在走；望望两岸的稻禾，方知家是没走、波浪没走，啥也没有走，是风在走。风妩媚开来，柳线轻柔，撩拨人的心尖尖处微微生痒，要住上些日子，浑身才能自在。

　　没办法，必须的。

　　六月里最为惬意的，莫过于河边小憩。头顶上少不掉的，是懒懒的散云，像坡上的羊，须臾一惊，炸了群，远远地放着哨，才胆怯怯地慢慢地拢来。河面复又湛蓝如初，总有野荷三三两两的，还有零星的粉苞苞，上头早就停泊着赶早的蜻蜓；往远处望，有几片菱叶，似乎刚出门上学的年岁，还没孕育出成色；数河心最静，偶尔撑起的一伞浪花，是嬉戏的鱼……只要两三日无雨，满眼的晶莹剔透，河底处水草茸茸，轮廓清晰，萋萋水草伸直往上生长，有了种水下森林的错觉。而那斑斓的鱼儿，鸟一般地在“林梢”间游弋、滑翔着，浅浅的一种慢生活。丢过一页石瓜子片片，望其翻腾着飘然而坠，引得鱼儿们生怜，齐齐儿摇着尾巴来托或是伸着圆唇来啄，知道实在挽留不住，鱼儿们还追逐着，执拗地不想放弃努力。此时，你一定油然而生起游泳的兴致，最好是光溜溜地注入河心，好让水花花浪波波一览无余一回。若是水性好的，水草间不妨屏气卧歇，任鱼儿挠你周身，更有一种爽心爽肺的快感。倘若你想垂钓，那就要多备些耐心。摇橹小镇的鱼儿，早年那可是朝廷特贡，逛过紫禁城的角，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哈，这时你可麻头了，任你鱼饵有多诱惑，鱼儿们也总是先以肩背去蹭，直到碰落才小心吞食；总也有“少不更事”的，被钓线拽将出水，钓者往往咕哝一声，复又将那看不上眼的小鱼儿丢回水中……所以，水乡人捕鱼多是用网，而六月里鱼儿尚未肥实，闲置之网多是晒挂树上，远望皆如片片祥云般的时装，笼罩着宁静的村庄。

　　若说六月里有不安分的，当然数蝉，自然也少不了几声滥竽充数的蛙鼓，那当然会让鸟儿们听倒了胃口，间隔儿看鸟儿起翅开翼，让你联想起那应该是空中的帆影，而内河里的船是不需要置帆的。所有的船出村时行得极慢，怕挤皱了鹅群鸭队；往往走不多远，回村时又大多汪着。逢大雨过后，才有汉子爷们或是村花乡姑等前来排些积水，怕给淹没船身。那些木质船身的，一到冬天还要拖上岸来，里里外外抹一层桐油；船皆不大，舱也不密，或橹或桨，学龄孩童也能让它们飞将起来。

　　水乡当数夏季最为丰美，而六月尤甚。一进六月，所有的船只多是“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难得嘛，也只有此时尚可小憩一阵。那几日，岳父常唤我出屋，对坐于一青石板上，临风弈子且招招极缓，以至于半天里鲜有观者。往往一连数日天天开盘，最终也没个胜负，有时岳父兴致正酣，我却全无心思，沉醉于远远近近的湖光山色。

　　望得久了，多少也明白了一些道理。不是么，水乡六月好美好美。虽说五月也美，麦收刚过又绿稻秧，然多是忙于劳作无心欣赏；七月尤美，瓜果遍地稻菽千里，然又掺入了些实惠与盘算。唯有六月水乡，一切都在悄然生长，一切都不忍打扰——生长就是希望，还有什么能美过希望？

　　一别水乡六月，自然又是胖胖送我。才几岁的小学生，居然摇得一手好橹，估计与他多年跟着母亲学画写生有关。与他难得的几句对白，让我又想起前些日子的那天，胖胖划的是桨，远望那船似箭射来。这回，橹声频频疾走，船只成了一条想离开水皮打跳的梭鱼。侧脸一看，那橹在水底扭得极为好看，是一种旋律很快的舞步，至少也是快三，后来这才想起一种像蛇身般扭动的姿势。

　　胖胖说，水乡六月，蛇通人性，本来就是小龙嘛，水乡的人从不捕猎，大蛇小蛇只守在田里，从不进村添乱；要不然，到了七月收成，田鼠多了，哪能对得起这美美的水乡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