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母亲坟上祭奠，我都会于坟堂默坐半天，与母亲拉拉话。

　　皖南的秋天来得早，母亲，你墓前的草木已有秋色，不久又将是满山红叶。虽说这儿地势开阔，放眼望去，青山叠翠，绿水环绕，大自然的长幅横披锦绣满目，但我总担忧眼前的景致排解不了你的孤独与寂寞。在我的记忆中，你念兹在兹的是儿女与庄稼，搁下锄把，就会以粗糙的手摸摸孩儿的脸。

　　命运对你不公，同辈女人中，你遭受的不幸比别人多。外公欣赏我祖父是读书人，却不了解这个读书人有抽大烟的嗜好。大烟伤身又耗钱财，祖父38岁谢世时，家徒四壁。这样，你就没了花轿可坐，到了年龄，父亲让我伯父雇几个力壮的汉子，趁你（邻村）在山地劳动时连人带农具一并掳了来（那时穷苦人家订亲后娶不起可以抢亲）。你向人家租了几亩地，给人家缝缝补补换来了几件旧农具，日子就这样在艰难中开始。父亲依着旧习去苏杭一带学生意谋生。因为解放，婚姻能够自主，左邻右舍料定你在那摇摇欲坠的破房里熬不下去，出走是早晚的事。可你坚持了下来，还做了我的母亲。你又与子女投缘，前后有10个儿女投进你的怀抱。然而，饔飧不继是其次，更有绝情的疾病，我身前的姐姐，身后的三个弟妹，都因病而无力救治夭折。

　　艰难的生活，使你格外重视培养子女们的顽强与不屈。我六七岁时，你就带着上山去打柴，让我背着柴禾在崎岖山路上蹒跚。我跌倒时，你就说站起来；我被刀割破了手，膝盖磕得流了血，你把目光躲开……可在夜间睡意蒙眬中，感觉到你在给我清洗伤口，嘴里喃喃：老天爷，帮帮我的孩儿，他身子太孱弱，怕是挺不过去……你泪水掉在我脸上时，丝丝的冰凉。原来，我发烧了，烧得很厉害。说来或许令人不信，当看到今天的人们到医院待产，产后又被宠爱着伺候着时，我就会想起在那个重阳节里，你拖着笨重的身躯去给人家打短工——是砍窑柴，要砍要担，就在收工后的夜里，你悄悄把我引进了这人世间。

　　你生性懦弱胆小，即便在遭受抢亲屈辱时，也不敢肆意反抗、哭喊。是贫寒的家境改变了你的个性，是大大小小的磨难锻铸了你的坚韧。你常跟我们说，今天能挣到明天的生活来源，明天能挣到后天的生活来源，日子就不算坏。记得高小毕业后，我有幸被一所中学录取。那时中学办得不多，能考上的寥寥无几，老师就上门动员。那时父亲已返乡，说人犟不过命，供不起。而你，在开学时塞给我10块钱，强令我去学校报到。我不知你从哪儿弄来的钱。直到寒假回家，吃着难以下咽的菜，才知你把生产队里分给的几斤豆油廉价处理了。你在时乖命蹇时表现出来的意念，在子女们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致我在参加工作后的几十年里，无论经受怎样的委屈、打击，我都能坦然承受淡定应对。我常想，上辈人培养下辈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呢？应该就是刻苦耐劳的品质，应该就是坚强生活的意志吧！你好像从未开导过儿女怎样去享受生活，你的经历使你认识不到生活中还有享受的一面。但这并不重要，好日子谁不会过呢？在生活中惧怕困苦不能自立才揪父母的心。母亲啊，几十年的光阴如白驹过隙，我们长大了，也都在努力着，总想活得精彩，给你以安慰。当神州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绿成一片时，儿女们各自的家庭生活也发生了质的变化。可是你却病倒了，挺不过去了，好像你来人世间，就只能为儿女吃苦，不能分享儿女的一点点幸福。

　　那是2004年下半年。亲戚、邻里去探视时，你说，养大的六个子女都自立了，儿娶媳女嫁人，心愿已了。说后便是发了呆。我也更珍惜与你同在的时光，常在病床前一坐就生根。2005年农历二月初一夜里，你的神志突然异常清醒，居然能伸出手拉住我说道：这段日子没睡过一次安稳觉吧？我欲说无言，慈母之恩，怎样尽孝都清偿不尽。之后，你眼神定定地一直瞅着我，突然说：从前，有这样一桩传说——那是一场昏天黑地的大雨，连着下了三天三夜，房屋倒塌洪水遍野。一个做娘的把儿子放在木盆里逃生，嘱咐他：儿啊，你慢慢流呀慢慢游，娘亲要去那天尽头。你莫胆怯呀别停留，渴了喝冷水呀，饿了啃石头……我聆听你吐尽最后一缕心丝，咬着牙不放出悲声，但“天尽头”还是让泪涌了出来。一如普天下的母亲，你神志消失前的最后一缕思念，仍是对子女的牵挂。在你的眼里，子女永远都是嗷嗷待哺的孩儿。也许，你79年的人生里，有着太多的风雨太多的苦难。你担忧的是子女缺失生活的信心意志，因而经受不住应付不了……

　　一如普天下的母亲，子女永远是生命中的主题。

　　我就这样在坟堂前的一块青石上盘腿闭目而坐，悲伤在静谧中也是享受。

　　秋阳温煦，像是母亲在抚摸。

　　（配文图片：李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