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华清
小时候，听父亲说爹爹（江北人称祖父）一天书没读，是个正宗文盲。当时之所以半信半疑，是因为对爹爹完全没印象——老人家故去三年后我才出生。直到有一天父亲整理祖上旧物，拿出一本爹爹记账的小本子，看见上面画的圆圈，才信爹爹真的没读过书。不识字的人生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更何况生逢清末民初这段乱世，吃冤枉亏是常事，谁叫你是文盲呢？但是，文盲大多重视教育，毕竟切肤之痛难忘。父亲出生后，爹爹发誓不吃饭也得让他读点书，愿望虽然强烈美好，而现实总是残酷无情，切合了现在流行的“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句话。
父亲七岁时，爹爹把他送到离长坦约四里路的田尾山半腰的庵堂里读书，读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幼学琼林》等，还学算盘。我手边还存有他读的民国十七年仲秋月上海昌文书局石印上海尚古山房发行的《古典杂句读本》，不过就是一些古文名句摘抄合集。其时已是1940年，城里新式教育已施行数十年，乡村大点的村庄也早已办起较为正规的小学，散居在山旮旯里棚民的孩子由于条件限制还是无缘新式教育，但谁家都明白必须学文化之理，于是有了折中之法：相对较近的棚民集资延请坐馆先生教授子弟学习文化。当然，坐馆先生不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年轻人，而是私塾里的“遗老”，教授的内容类似于私塾发蒙的教材，虽差强人意，但也都能识文断字。
父亲的启蒙老师姓梅，潜山县人，当时已年过半百。说是先生，并没有多少薪水，仅仅混口饭吃，而且吃的不全是白米饭，间或也得同学子家人一样吃苞芦糊糊等杂粮。年末拿到手的几块大洋，也就是家中妻儿来年的生活费了，这是多么的不容易，可以说是收入不高却精神可嘉。我曾看过梅先生批注父亲抄百家姓的手迹，挺秀气的小楷，没点火候是写不出来的，想必肚里真有点“之乎者也”。父亲跟梅先生读了两年，到了第三年，正值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梅先生留在了潜山。请不到先生，私塾停办了。爹爹原打算送父亲到上箬坑小学读书，因诸多原因没去成，父亲的读书时光戛然而止。
父亲出生时爹爹已四十四岁，属高龄得子。早有三个已为人妇的女儿，差不多断了子息之念。父亲的到来，使得爹爹如同“枯木逢春”，佝偻了半辈子的腰板一下子变得挺直，俨然此身已无憾事。三朝后，爹爹郑重其事地请人为姗姗迟来的接班人取了响亮的大名——昌明，可见，爹爹对这个晚来之子寄托了无限希望，爹爹奶奶亲昵地呼之“明伢”。父亲三岁时问了先生，现存的一本七页的小册子封面上有“太湖胡乔松与子绍愚同推”的落款，整本册子用小楷书写，其中有“三棋半局，磊落光明”“天资聪慧，与孔孟无缘”等语。
稍大些，父亲跟着爹爹从事耕种劳动。因爹爹非常勤劳，又会种庄稼，最擅长“刀耕火种”种玉米和烧木炭窑：上半年开山种苞芦实现粮食自给自足，下半年烧炭卖钱弥补家用。尽管住的是茅草屋，但是玉米糊和苞芦粿是有得吃的，不至于饿肚子。爹爹喜欢喝酒，每晚都要喝两盅，父亲陪饮，学会了饮酒，并终其一生。
在当年，父亲的好学与重教精神，不敢说在文闪河数一、数二，但在察箬河却是响当当的。
父母亲养育了十个孩子，这么多接班人要穿衣吃饭念书，生活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尽管如此，一到雨天或农事相对空闲的季节，父亲坐下来便看书，主要看中医书籍。为调剂精神，间或也看《三国演义》《封神榜》《隋唐演义》《水浒传》等小说。看书，成为父亲最大的爱好。
父亲的书架上有《赤脚医生》《药性歌括四百味》《蛇伤治疗》《黄帝内经》《本草纲目》，还有明代王肯堂编撰的《六科准绳》（部分）、明代龚廷贤著的《寿世保元》、清代徐灵胎著的《洄溪医案》等书籍。前面的书是好买的，后面的书市面上就难买到了，何况是上世纪中期。线装本，一看就是清末民初印刷本，非常珍贵。这是父亲一位居住在祁门的太湖籍朋友帮忙寻到的，因此人落难之时，古道热肠的父亲对他多有照顾，见父亲热爱中医，此公用这些书籍“投桃报李”，以感谢父亲当年的恩情。不难想象，一个只勉强读两年书的人，能够啃下这么多经典医书、能够熟练开出各种中药处方，需下多少苦功夫才能练达。实际上，有一段时间，我花了一点功夫背《药性歌括四百味》，后来不了了之。
老家长坦距离山脚的大路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因父亲会些医术之故，常有人不辞辛劳爬上山来找他看病，有些在大医院辗转就医而久不见效的病人原本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找到父亲，想不到几个药方下来，竟明显好转乃至痊愈。时间长了，父亲能治疑难杂症的名声就传出去了。本来是门可罗雀的山棚，如此却是门庭若市，无非多烧点茶水，有时留人吃点便饭而已。记忆里，父亲擅长的是小儿科，其次是蛇伤科。虽说父亲中医道行有限，而他能像古代名医那样做医案记录：所治蛇伤均有治疗过程和表象记录，治过的儿科病人也留有详细记录。父亲治病，没有明确的收费标准，基本随人意，即便如此，也还是能获得一定收入，多少能贴补家用，但有一样例外：治疗蛇伤是有价格的，伤轻的二十元左右，重点的四十元左右，这是因为治疗蛇伤除了自己挖的草药外，还要辅之以西药，而这西药需要自己垫资先买。光阴似箭，父亲八十三岁的时候，自感精神不足，告别了心爱的中医，直至辞世再没开出一张药方。父亲一生中治好过不少病人，虽不能说悬壶济世，但为乡邻排忧解难之举不知其数。时过境迁，大多数人已把他淡忘，但也有对他恋恋不忘的：在老人家出殡之日，有一对曾被父亲治好病的夫妇大老远跑来送他最后一程，我见之很是感动，为有此父而引以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