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了秋，树上的叶子就不一样了。夏天，叶子里的水气兜都兜不住，风吹过，那声音呼呼的，有潮水涌过来的湿润感，有年轻人的精神气。而秋后，那些水分被风一丝丝抽走，渐渐就不那么滋润了，像四十岁女人的脸，保养得再好，终是没了青春的底气。慢慢的，叶子边缘开始卷曲，微微地，开始是三片五片，渐渐一树都微卷了，这时候，风里就有了枯声，飒飒地，哗啦啦地，有金属的铮铮的冷音。

　　不是西风太残忍，即使没有风，也会有一些黄的叶子脱落下来，像熟透的瓜蒂。有风的时候更不必说了，呼啦一扫，树下就铺一层，树上呢，也就瘦了一分。在一天一天秋的气息里，在一层深似一层的寒意里，浓密的树冠渐渐薄下来，被围困在叶子中的枝条，也慢慢露出来了，那些深藏的喜鹊窝，那些被遮挡的果子，老远就能看到。删繁就简三秋树，等到霜降的时候，树冠已被删减得只剩五分，站在树下抬头看，已经不再障目了，看得见高远的蓝天，看得见南飞的雁阵。

　　这时候的树，给人的感觉是简静，如同人过中年，摆脱了繁冗和琐屑，一颗心简明素淡，从容不迫。从容不迫的秋树最有看相，疏疏落落萧萧散散的叶子，在枝上有花意。一树薄花，经几场浓霜一抹，就跟上了浓妆似的，该黄的黄了，该红的红了，一树树立在初冬的萧瑟里，给人的感觉是美艳。此时，到林木众多的地方走走，尤其是到山野间走走，你会发现，仅仅是黄，就有淡黄明黄金黄橙黄桔黄，仅仅是红，也有紫红绛红火红绯红朱红，再加上各种绿，各种红黄绿之间的并存与过渡，整个就是盛于二月花的万紫千红。在这样的林子里走走看看，整颗心都是明净的，是清爽爽亮堂堂的干净。

　　树美到如此，也就绚烂到极致了，这个时候，若是夜里来了一场雨，你晨起一看，呀，一地都是鲜艳的狼藉的叶子，许多还连着梗，树上因此又单薄了一些，再来两场雨，就所剩无几了。在北方，城市里的寒性子慢，一树散花可以支撑到大雪前后，若在乡间，立冬不久，几乎就瘦成嶙峋的骨架了，没有叶子拦着，风抽打在光秃秃的枝条上，渐渐会发出尖锐的哨音。

　　乡间的寒意，已经悄悄逼过来了。树秃了，地也净了，玉米进了囤，花生装了口袋，苹果梨子该卖的卖了，该贮存的都下了窖，串串红辣椒和辫在一起的蒜头，高高地挂在门框上。田野空荡荡的，只有风四处游走。这时候的农人，像秋后的树，真正地闲了，开始找墙根，往一块凑。立冬小阳春，小雪大雪时节，无风的响晴天，墙根的太阳暖和着呢，晒得人懒洋洋的，简直就像三月天。一群人倚着墙根蹲在那儿，说闲话，东扯葫芦西扯瓢，扯够了，就撺掇东头的老呆来一段大鼓书。啪啪的鼓声里，有的吧嗒着袋烟，有的扯开棉袄大襟逮虱子，有的把一截树枝伸进后背挠痒痒。亮堂堂的阳光下，土墙里麦秸的碎秆子闪着淡淡的光。张中行有本散文集叫《负暄琐话》，晒着暖和的太阳说闲话，这书名给人的亲近感，就是这样，让人想起很多年前的故乡，想起寒来的时候，那一处处磨得滑溜溜的土墙根。

　　“寒来千树薄”，后面还有半句话，——“秋尽一身轻”，这是清代诗人李穆堂的诗。秋后的树轻了，人闲了，人与树，都在轻闲之中休养和积蓄，等待春天。只等一声春雷呼隆炸响，他们的热情，便禁锢不住地要爆发出来了。